時間之輪 

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有著這種念頭:我想像自己哪一天前往昆大麗旅行,一路從有人居的地方,不停的往荒僻的地方走去,走向雪山,見到撥雲後的壯麗景觀,跨過邊界,來到西藏,最後我會在那裏皈依,成為密宗佛教徒。

 

這真是一個很浪漫的想法,要是人能夠這樣發現自己的佛性,決心皈依佛門,也是一種幸福。我的家庭有很深刻的佛教影響,主要原因都是來自於我母親,母親皈依吃素超過20年,家中的刀鏟鍋粘都有兩套,一套是料理葷的,一套是料理素的。拜拜的時候也有兩套,全素的是給佛祖,有葷的是給祖先,但葷食不得佛桌,只能另外用折疊式桌子代替供桌。家中從來也不缺來自於苗栗大興善寺的佛水,那佛水從我國中喝到大學,甚至到國外念書時,母親還會每年寄個兩三罐給我,當然最後我全部都帶回來了,這樣她很不開心,她認為佛水可以治百病,就算她有病痛甚至是創傷時,都只願意先求助於佛水,直到病況嚴重,我們才有辦法讓她聽從我們的極力勸說,去看 (她想看的) 醫生。

 

有關我母親與宗教之間的趣事,我可以說上好幾天說不完,但我對於這些事情有時也會抱著恐懼的態度:「萬一我批評了佛水,佛要生氣了怎麼辦?」總覺得有種默默的威脅性質隱藏在裡頭,當然不是那種「如果你不如何如何,那就會如何如何」直接了當的說法,應該大多數都是「誰叫你都如何如何,所以才會如何如何」的馬後炮。

 

但這種馬後炮一講20多年,就讓人夠緊張的了。

 

但我心裡面一直搞不懂一件事情,為什麼心存善念,做好事,當好人,卻比不上那種天天念經文的人來的容易抵消業障呢?佛如果已經超人,能了然一切,必定可以看清楚甚麼樣才是善,就好像會念書的孩子不一定是好學生的道理一樣。然而長久以來,我們卻被教育著要朗誦經文,才能祝我們往生後住到金碧輝煌、無憂無慮的天堂。那金宮銀宮,滿地由七彩鑽石所舖成的道路,天上有七彩鳥鳴叫悅耳的歌聲,樹上結的果實多汁甘美,這是天堂。我們自打嘴巴的說,做人不能勢利,不要為了目的而做,然而對於誦經文、做好事,卻念念不忘死後的天堂,這不是一種很衝突的思想嗎?

 

我媽要知道我寫出這樣的文字,大概會三個月不跟我講話了。不過,兩三年前,金馬影展播放《時間之輪》時,我讓她去看,當時自己沒去,後來我問她看的如何,我滿心期待她會有很好的反應,畢竟是佛教相關的主題 (我媽對什麼宗都有興趣),然而出乎我意料的是,我媽只是淡淡的說:「喔,那就是在講西藏那個法輪怎麼做的啊!」沒有任何其他的反應了。當時覺得相當奇怪,也許是荷索用了什麼超乎奇技的敘事手法,讓一部紀錄片給人看不懂吧?

 

很驚訝幾年之後,台灣居然有片商引進了這部《時間之輪》。幾年下來,由於我自己也遭逢了不少事件,總覺得這陣子非常需要宗教的洗禮,希望有個什麼神力可以讓我感應到灌頂的通暢之類的,因此我去看了這部片,放映的素材這點我得留到最後才說,荷索並沒有用什麼出人意表的敘事方式,讓我母親看不懂,然而他所要討論的那種層次與境界,以及在一個記錄片中大膽提出自己對宗教的觀點,卻可能讓很多人無法接受,甚至乾脆視而不見。

 

在去看片的前一天,一個朋友跟我說,他覺得《時間之輪》就是在講荷索自己。這個說法一開始有點誤導我,但後來想想也沒錯,荷索一直是世界影壇的狂人,為了拍電影,要人家把一艘船翻過山;為了拍電影,曾經跟克勞德金斯基兩人拿槍對指;跟友人打賭輸了,就要把鞋子吃掉,沒想到他真的輸了,而他也願賭服輸,真的把鞋子給吃了,並且拍成一部片;甚至聽說他因為不相信國際快捷運送新片拷貝去參加的影展,他自己一個人都揹著拷貝給影展單位,嚇壞一票人。荷索真是個毅力堅強的狂人,相信他必有一種很堅定的執念,讓他堅持相信自己是對的,即時所有的人都認為他不正常,而是不是也是這股執念,讓他可以在影壇紛紛向商業靠攏的同時,他成為全世界少數還能夠堅持拍所謂的「獨立電影」的導演?

 

然而,他的執念是否也隨著年歲的增長而開始反省?前幾年看了他的作品《灰熊人》,那個堅持與灰熊生活在一起、卻最後葬身最愛的灰熊口中的那個人,透過他失去的執念,他自己的執念是否有動搖呢?還是,透過了《時間之輪》,變成了一種悟性?

 

片商在宣傳這部影片時,一直把焦點放在「當大師遇上大師:荷索遇上達賴喇嘛」以及「時間之輪製做過成大公開」這兩項奇觀。的確,電影宣傳是得要找出點來吸引人,否則觀眾怎麼進戲院?但荷索真的不是要拍達賴喇嘛的一生,也不是要拍時間之輪怎麼弄出來的,看完這部片,心中又冒出了一句我想出來的爛句子:宗教的存在,就是要讓人知道,我們只是人,我們不是神。

 

但可惜人啊,不想只當人,永遠希望自己能夠擁有神的一點什麼,也許我怎麼做,神就可以多給我什麼,就好像念書考試可以考高分一樣。「有付出,就有收穫」,這也是一種善念,如果不能真正悟道,能夠固守這基本的善念,當一個善良的人,也沒有什麼不好。

 

每年一次的法會 (很抱歉我記性很差,真的記不起來那是什麼法會),在印度舉行,十幾萬的密宗信徒,從中國、印度、世界各地,來到了佛陀悟道的菩提樹下。宗教充滿著各種儀式,密宗也許是佛教中擁有最多儀式或法器的一的宗 (這是沒有求證過的說法),十幾萬的人,包括男女、平民、喇嘛,甚至觀光客,大家都來到這個地方,有的人三部一跪拜,從西藏走了三年半終於抵達,不管怎樣,他們來這裡只有一個目的,聽尊者達賴喇嘛的說道。在等待尊者的同時,我們見著許多儀式:一個據說可以治癒百病的柱子,信徒們圍著它磨蹭,不停朗誦經文的喇嘛,參與喇嘛的中餐與下午茶,是如何發放,有研究佛學的喇嘛們,辯論著的佛法的意義,還有加持過的祭品,發放時信徒爭先恐後希望能夠搶到多一點,至少不要少一點。

 

另外,還有時間之輪的製作方式。這個沙做的時間之輪,「代表的」是佛界的城池,由八位喇嘛輪流建造出來,由於沒有任何的黏著劑,因此沙畫時分脆弱,一點點的碰觸跟空氣,就可以毀掉之前的努力,因此喇嘛們無不屏氣凝神,專心致力於沙畫的製作所謂的「佛界」。

 

另一方面,我們看到另一批信徒,千里迢迢來到了聖山腳下,要用轉山的方式來抵償自己的業障,說是繞山一圈,就能夠消業三年。

 

人啊,用各種方式,希望消除自己的痛苦;用各種手段,希望能獲取神的庇護。我們太想要甜美,或者是生命的貧乏無助,讓我們想要多確認一些,至少讓我們以為之後的日子會更好,才能有信心繼續走下去。我媽從小就教我「貪嗔癡」這三個字,但卻從來沒有告訴我這三個字到底代表什麼意思?要到我長大,經歷了一些事情之後,才能夠了解到,所謂的貪嗔癡,並非只是壞事,不一定只有壞人才能有的意念,我好想好想要一個包包,想到不得了;我好希望好希望自己能夠做到什麼職位,所以不息一切去得到這樣東西;我好渴望好渴望某個人的愛戀疼惜,卻因求不得而讓自己陷入苦痛......這些,有人稱之為「動力」,讓人能夠更進步,然而另一方面,這些也是痛苦的來源。「貪嗔癡」不全然是萬惡的起源,但卻一定是煩惱根源,如果我們想要拋棄煩惱,只要不渴求,就好了,問題是人皆有渴望,渴望所帶來的煩惱如絲纏繞著我們難以擺脫,我們只是凡人,肉身這個軀殼子用久了必有故障,所以我們有病痛,渴望擺脫病痛,又不想要經歷治療的痛苦,會去繞著神柱磨蹭,我們有煩惱,就冒著寒冷去繞山一圈,至少可消抵我三年的業障,讓我未來更順利。我們卻忘了,那十天的法會,卻因為尊者的病痛,而必須取消主要的法會,信徒們可惜的是什麼?是千里迢迢的來,卻沒有法會,還是,尊者,原來你也有病痛呢!如果繞柱可以治百病,達賴喇嘛為何還會因病所苦,如果繞山可以減業障,那病痛理當是業障的累積,為何尊者會有病痛呢?

 

宗教讓人知道自己只是人,宗教提供儀式與偶像,讓人崇拜,給予寄託。好的宗教導師如達賴喇嘛,願意將所悟之道不分階級性別傳授給所有人,然而大家聽一樣的課,也許因為生活背景的不同,所悟出的道理也不會一樣,因此,宗教提供的儀式,給予人寄託,至少讓人向善,用單純的儀式去修行,去領悟,去面對身為人所為面臨到的基本困難,去了解自己只是人,不是神。然而,繞同一座山,有人順行,有人逆行,就代表了不同的宗教,有了不同的教義與儀式,卻崇拜同一座山,這並不造成困擾,只因不管在何種教義下,他們只是讓凡人有所寄託,善念得以實現,因此荷索訪問達賴喇嘛有關於「宇宙中心」的問題時,達賴喇嘛說:「自己就是自己的宇宙中心!」這的確是很實際的答案,而他又提出,不一定要信仰這一個宗教,那一個宗教都可以,因此鼓勵法會儀師奧地利,目的是同時可以研究期他的宗教。荷索在這部紀錄片裡,掌握了很多線索,來告訴大家,「宗教」對於不同人會有什麼不同的意義,你可以是很簡單的「授與求」,也可以是更進一步的徒步修行,在重複性的簡單動作中,不做思考,趨於單純;或是可以與他人辯論,宗教的意義;或者可以拋下一切,立地成佛,當然這不知有幾個人做得到的。

 

這些,是荷索自己本人嗎?荷索自己是否有悟道了嗎?我並沒有很用功的去蒐集荷索的資料,去調查他是否皈依了密宗,但我想到了,十幾年前我還在念書的時候,蔡明亮來我們學校演講曾經講過一句話:「對我而言,拍片是一種修行。」我想當時我有理解了他這句話的意思,所以才會這麼多年之後,依然清楚記得。而2009年,我一人獨自在日本中部旅行時,整整13天除了必要的點菜、問路、入住旅館需要溝通以外,其他並沒有說上一句話,連打電話回家都很少,在這13天內,將自己託付給旅程中的土地與周遭,放空一切去觀察、去思考、去尋找,回來之後,我再回想起旅行時的那種單純,以及旅途中所思考得事情,我發現,旅行或許也是一種修行。沒想到前幾周我去看《不沉的太陽》時,最後的確也有配角之一,罹難者的爸爸,最後選擇了禁語行腳的方式修行,這不也是一種更嚴苛條件的旅行嗎?(至少類似吧?)

 

所以,荷索狂人般的過去,對他也算是一種修行了嗎?如果他今天可以拍出如此觀點清楚的紀錄片,是否也能算是一種悟道呢?雖然,最後的結語,仍然趨於簡單,甚至有點類似一般民眾投稿副刊得文章裡所會用上的結語,但人所領悟的結果,也許層次不同,層次高者,也不一定需要利用複雜的敘事方式,來告訴大家自己所領悟的事有多深刻。

 

文宣品中所標榜的「時間之輪」沙曼陀羅的製作,我們的確有看見了,一群人拿著器具,專心、小心的將不同顏色的沙子,灑在該灑的位置上,眾人齊心協力、花費大量的精神與時間,雕出被人所具象化的佛界,然而參與製做的喇嘛,卻也明白回答荷索問題:「我能見到佛界,但我所見的佛界,與你不同。」因為每個人的觀想不同,而這個由沙所堆刻而成的具象佛界,是誰的佛界?沙曼陀羅製做完成,圍上玻璃橫膈,供信徒們瞻仰、膜拜,你們也見到自己的佛界了嗎?是否與這沙曼陀羅的佛界相同呢?抑或是你們根本還無從觀想出佛界,只好借助於沙曼陀羅的時間之輪呢?看到了被具化的佛界,也得看到最後,這具化的佛界在法會後的結果。由於並沒有任何的黏著劑,沙曼陀羅並不可能被帶往任何地方,但也不可能被收起來,因此,法會最後一個儀式,就是由尊者,將這個由眾人耗神耗時所製作出來的沙曼陀羅給摧毀,五彩的沙粒混雜在一起,最後也是一盤灰色的沙,與其他的沙並無不同,然後放進缸中,倒入河裡。什麼都是空,就連提供給信徒膜拜的具象佛界也是空,真正的佛界,是存在人的心中,你不見佛,佛不見你,你硬要見佛,想看沙曼陀羅的製作過程,那你更要看沙曼陀羅是如何輕易的就能被摧毀,具象之物,不過如此;心中之悟,才是人所追求的。

 

這部紀錄片時間相當短,有非常知名的老師曾經說過,看了會很催睡神,但真正對宗教有興趣的朋友,也許在看完「新少林寺」這種動作宗教片之後,也應該來看看荷索眼中的宗教。他這樣一個激動狂人,用如此平實、不加批評、卻又富有觀點的鏡頭與剪接,來告訴大家自己對宗教的看法,或許我們可以在當中,看到一點荷索自己的修行痕跡,不管如何,就算是同一個宗教,對每個人都有不同的意義,當然每一個人,因為都是不同的,我們所能看到的佛界不會相同,我們所看到的紀錄片,尤其是這種給你空間思考的紀錄片,也許也不會是同一部。

 

最後我不得不說說,這部影片放映素材上的問題了。說實在,影片拍攝的素材不同,有時記錄片會用錄影帶拍攝,因此放映時也不一定會有35mm拷貝,如果因此必須選擇其他素材如BETACAM或是DIGITAL BETACAM來放映,只要有先說,我想沒什麼不能接受的。甚至,今天數位放映形式已經這麼進步了,有的影片會以藍光片播映,只要聲音與影像不受影響,觀眾也沒什麼不好接受的,但是,至少必須要先跟觀眾說一聲。我們進戲院,看「電影」,並不是只是貪求銀幕比較大,一般人進戲院,總是會希望看到由膠卷放映出來的影片,就算是所謂的「數位拷貝」,也是那種總之是我們自己在電腦上或是在家的DVD播放系統內放不出來的畫質,總之,我們絕對不是在毫無預警的情況之下,期待去看一部BETACAM或是藍光片放映的「電影」。沒錯,也許大部分的觀眾「根本分不出來」,但如果僅僅因為這樣就草率行事,這算不算是一種不尊重消費者呢?看《時間之輪》,我花了錢買票進戲院觀賞,影片一放出來不但有錄影機放映的指示,從畫面跟字幕就看得出,這絕對是Video放映,我相當失望,即使我依然很喜愛這部片 (看我都花了這麼長時間寫了這一整大篇了)。我真的覺得,如果電影公司跟戲院有事先告知,在DM上或是在放映現場公告播放規格,即使是BETACAM放映,也不會影響我買票進場看電影的意願 (但如果是DVD我就絕對不可能買票進戲院),但在沒有告知的情況之下,買了票進了場開了演才發現是Video,也真是除了生氣之外,也不能說什麼 (主要還是覺得這背後應該有甚麼考量才會這樣做,同一條船上的人真的不該找自己人麻煩),不過真的是非常希望,不管是哪一家電影公司,甚至是戲院,在這個放映規格早已突破35mm膠卷的時代,是否可以考慮一下增加一欄「放映格式」的公告,就好像現在我們在報紙電影版廣告上註明「數位版」跟「一般版」一樣,讓特殊的放映格式能夠先註明,如果有必要可以在網站或是影片DM上加以解釋,至少買票進場的觀眾是心甘情願,而不是電影開場一陣錯愕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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