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刺客聶隱娘》舒淇持羊角匕首光點影業提供蔡正泰攝影  
刺客聶隱娘  劇照(光點影業提供蔡正泰攝影)

 

看完《刺客聶隱娘》的試片之後,激動的心情迴盪了超過一日。看完電影的當下,其實是很不希望跟人家討論這部電影的,因為我清楚地感受到電影在我的肚子裡形成了一個火球,不斷沿燒出各種想法,這些想法並不需要、也不想要外力的協助(或是阻撓),我知道,看完的當下如果聽到了很白癡的評論,像是「這畫面好像山水畫啊!」,或是「這真的很考究」,或是「演員演得不錯」,或是「哈哈我睡著了」,我肚子裡的火球可能會化成火氣,轉化成什麼樣的外在肢體行動這我說不準,因此,看完的時候需要一點平靜。那天看完之後如此,未來再看的時候,也會是如此。

當然啦,即使當下你成功閃避了那些無足輕重的討論,等你回家上了網,就怎麼也逃不出遼闊的形容詞襲擊。有人說這是「聶隱娘心得比賽」一點也不假,而也在此時我會深刻感受到自己的中文詞庫不足,這些劇力萬鈞的形容詞似乎從不會出現在我寫電影的文章之中。因為看得很煩,所以說要寫一篇沒有形容詞的文章。說沒有形容詞是誇張,最基本的形容詞還是會存在,但是要避免鋪張誇示,一切站在影片的基礎上去分析──如果我能做得到的話。


電影是虛幻的落實
《刺客聶隱娘》張震飾演魏博藩鎮節度使正聽下屬報告  
刺客聶隱娘  劇照  光點影業提供蔡正泰攝影

 

電影其實是虛幻的,那是一個擬真的二維世界(就算是3D、4D也是二維,因為影像本來都是平面,所謂的立體其實是幻覺中的錯覺)。既然我們都瞭解,電影其實是假的,要把假的東西搞得像是真的,基礎不僅僅是真實拍攝的影像重現,更重要的是那個虛幻世界的建構,必須與現實世界相等。這點對於寫實風格的電影而言,更是重要。既然名為寫實,對於真實的邏輯與重現又更加嚴苛。

《刺客聶隱娘》是改編自唐代的傳奇小說。既為傳奇,又是唐代,這種古裝武俠片給觀眾的距離,其實跟科幻片一樣遙遠,也就是說,聶隱娘對觀眾其實跟外星人一樣,我們明知道不存在,但好像又可以存在,所以怎麼說都好像可以。而重點在於,在電影裡,她必須說服觀眾她的確存在。

我們可以用各種邏輯去建構「唐代」這個概念,雖然那的確是中國歷史上的一個時代,但距今畢竟是千百年之久,也就是說,我們知道那是存在的,但對觀眾的現實而言,其實唐代沒有存在過,你要怎麼說都成,如果不是熟稔歷史的專家,若影片中有任何誤謬,根本無從得知,甚至也就這樣傻傻地信以為真。但是,身為觀眾,若本身有點思考的能力而非死魚一條,應當可以分辨出影片中真實感的輕重,也就是說,你絕對分得出哪些劇的服裝是考究後自製,哪些是去西門町隨便借個服裝,而哪一個比較能讓你信服,這個應該不需多說。

因此,「唐代」對我們而言雖然虛幻遙遠,但是我們依然可以從影片的許多細節中,去感受到「真實」的重量。這種真實的重量,讓虛構的故事與人物一下子能腳踏實地,能受到地心引力的拉扯,與我們一樣都是沿著地表行走生活的一份子。而在《刺客聶隱娘》裡,這個真實的重量,來自於許多拍攝細節的注重。

侯導的電影──即使我沒看《咖啡時光》跟《紅氣球》──「寫實」一向是他影片的風格,尤其當我們看《風櫃來的人》、《戀戀風塵》、《童年往事》等早期的電影,他的風格的確像是複製了現實(但不是紀錄片,這兩者是不同的)。這風格到了古裝片裡(原諒我跳過《海上花》,因為我之前看了有點有看沒懂),應該很難一下從寫實變成奇幻。《刺客聶隱娘》很矛盾的,的確像是一個「寫實的古裝片」。古裝片不可能寫實,因為我們壓根不知道那年頭是什麼模樣,一切都是猜測。但就如前面所說,《刺客聶隱娘》對細節的注重,讓整個唐朝活了過來。大家或許多少聽說過這部片為了尋找道具跟服裝布料,美術指導必須跋山涉水遊歷各國的故事(如果沒聽過就去買七月號印刻文學誌,買不到可以借)。我們在笑:「唉唷搞成這樣是幹嘛呢?」等我們看到影片之後,才知道這些看似無謂的堅持背後的意義。因為有了這些細節的考究與極度仿真的呈現,整個唐代,還有聶隱娘的存在,都變得極有說服力。有一場戲非常有趣:聶隱娘學成之後被道姑送回家,家中的奴婢替她準備熱水泡澡,侯導用了很長的篇幅去拍攝準備熱水澡的過程──倒水,然後灑進藥材花朵。從戲劇的觀點看來,這場戲根本不用存在,因為對之後的劇情進展並沒有任何幫助,聶隱娘不會因為泡了澡而功力大增或受了傷,她單純地就只是泡澡而已。然而,為什麼侯導得要用這麼長的篇幅去交代這些細節呢?

以我的推測,這些都是為了「電影真實感的落實」。不只是這場戲,還有桌上所擺的水果與小點,你可以發現,嘉誠公主撫琴的戲,琴邊居然有一盤葡萄。為什麼?我想這跟嘉誠公主是不是愛吃葡萄無關,而是撫琴的戲像是飄在空中的虛幻,有了一個如此現實的物品在旁邊,像是把整個重量往下拉,這場戲變得像是真的一樣!還有演員身上的服裝,真實到我們幾乎可以感覺到它們的觸感。還有妝容,如果你看過博物館裡關於唐代婦女該有的髮型與化妝,你會驚訝地發現,這些女人的妝跟考究出來的簡直一模一樣,更驚訝地發現自己居然是第一次看到真人上了這種妝容,而且,其實沒有那麼可笑,突然妳懂了那個時代的美感,你認同了那個時代的思維,對你而言,唐代,已經有骨有肉。

《刺客聶隱娘》舒淇3光點影業提供蔡正泰攝影  
刺客聶隱娘  劇照  光點影業提供蔡正泰攝影

此外,還有聲音。在很多場戲之中,我們都可以發現聲音混音的不合邏輯。這裡所謂的「不合邏輯」是不符合「一般電影裡該有的邏輯」。一般主流電影,我們會把主要的音線擺到最大,其他的聲音就是背景音,你聽得見,但似乎完全沒聽見,因為你聽覺的重心只放在主角跟主要事件所造成音響。《刺客聶隱娘》中,環境中的種種聲音──或許你稱為「雜音」──跟主角的聲音一樣重要。許多場戲裡頭,我們可以清楚聽到蟲鳴鳥叫,有時甚至蓋過主音線;而另一場明顯的是磨鏡少年與小孩玩的戲,磨鏡少年究竟說什麼,我們沒聽得特別清楚,因為他的聲音就跟其他聲音一樣,混和在這天地之間。或許你會說:「那是因為妻夫木聰不會講中文啦!」或許吧?但這樣的決定,卻讓整個世界有了公平的存在,電影裡的環境架構跟主角一樣重要,如果你相信主角是真實的(這是一般觀影必要的邏輯,如果你不相信主角存在的真實性,那這電影你恐怕完全進不去),那這個世界就跟主角一樣有其重量。

所謂的寫實,還反應在對白與反應上的精簡。《刺客聶隱娘》裡的對白是古文,國文不好的人看起來恐怕有點吃力(那就看英文字幕吧!其實還滿簡單的)。說古文的人物,對於我們這些只講白話文(甚至是白癡文)的現代觀眾而言,可能有點無法接受。但有趣的是,在《刺客聶隱娘》中,可以完全成立。前面所提到故事以外的細節,已經讓人信服導演所建構出的唐代生活,是真實存在於這個空間裡,如此一來,說古文不過只是時空中的一個特殊規矩,而這也更符合所謂的「寫實」。真正的生活裡,我們鮮少遇到過度戲劇化的反應與對話,就算遇到了也只是把那些人當成瘋子,覺得他們「把人生搞得跟電影似的」,可見「電影」對我而言是虛,那些反應跟對白,是不該存在於現實生活中。現實生活裡,我們的反應都是平淡中上,不能過度到瘋狂,而《刺客聶隱娘》中人物的反應平靜深刻,反而更貼近現實生活。一場戲,田季安發現大老婆田元氏買通空空兒謀害瑚姬,憤而回家在妻兒面前,拿刀砍壞了桌椅花盆,嚇壞了一幫奴婢,田元氏卻冷靜地保護孩子,並在丈夫離開之後,平靜地招呼孩子坐下,並且呼喚奴婢去收拾。對話相當簡單──來,坐下。起來。來收拾。──四五句,一切的戲都在飾演田元氏的周韻臉上,大老婆的無奈,必須有心機的選擇。現實不也如此,並非一定要跟網路即時新聞一樣砍人潑酸才叫現實,大多數人的現實,其實都很精簡平淡。侯導選擇的是大多數人的人生。這就是「寫實」。

我看完電影的當晚,跟朋友聊天,說道我們倆在戲院裡不知怎麼,就是想要不停流淚,不是因為故事的生離死別,而是為了電影本身。對我而言,《刺客聶隱娘》告訴大家,電影可以有其獨立生命的。我感動於這部電影不需要做什麼刻意的設計,什麼前一場戲要揪著下一場的細節,它就像是活著一般自然推進,而個「電影的活」,則是來自於對所有細節的追求與完美建構。在那一刻,我發現自己原來真的是很愛電影,因為我看到了電影如何在銀幕上活起來,而正是這種「電影自有的生命」讓我淚流滿面而毫不自知(我看完之後,朋友跟我說「你眼睛紅紅的」,但我印象中明明忍淚忍很久)。那些影像,你看似水墨,在電影裡,那就是個活生生的演員,有其意義,那個意義不是導演刻意要賦予的,不是限制觀眾思想的,而是跟觀眾有種交流,給你時間空間去思考,去燃燒屬於你自己的火球。因此,侯導的電影是哲學的,從一開始到現在皆然,你不是單方面接收資訊,或是寫些風光明媚遼闊壯麗的心得感想。你要真正瞭解他的電影,不只是要看電影,而是得要往內看自己。這不正是哲學的思維?

侯導其實是女權主義者

《刺客聶隱娘》舒淇1光點影業提供蔡正泰攝影  
刺客聶隱娘  劇照  光點影業提供蔡正泰攝影


以前曾經聽過有學者分析侯導電影時說過:「侯孝賢的電影裡,沒有女人!」

我從來沒有認同過這樣的論點。雖然,侯導的電影裡有很明顯的「大男人」導向,男性也只是檯面上那個權力主軸,然而,女性在他電影裡卻是完全擁有自己的個性、自己的生命。我想,所謂的女權,並不是強迫全天下女人都得強悍出頭,而是有權選擇自己的生命態度。在侯導的電影裡,女人的確能有自己的選擇,就算是大環境之下形成的男尊女卑,女人也能夠擁有屬於自己的堅毅。而這種堅毅,比一堆外表強悍、內心其實貫徹沙豬思想的假女權角色更令人佩服。

《刺客聶隱娘》中的女人更是。或許是因為唐朝的時代背景,讓這些女人更有可能站出來發言,但重點是角色的設計。我們所見到的每個女性角色,不管是舞女昇做二姨太的瑚姬,或是心懷不軌的田元氏,或是聶隱娘的母親聶田氏,更別提聶隱娘、道姑、嘉誠公主,所有的女人,都很清楚自己的做什麼,換句話說,沒有一個女人是笨蛋,就連最弱的瑚姬也不是笨蛋。這說來有點悲哀,但現在的電影裡要找到一部「沒有女人是笨蛋」的電影,真的沒那麼簡單。侯導的電影裡,女性從來不扁平,永遠都有飽滿的生命力。其實,看似強者的女性,才是身處不由自主,聶隱娘、道姑、嘉誠公主皆然,青鸞舞鏡的故事道盡了她們的處境,她們不過是沒有同類的獨行者,只是在獨行的人生中,選擇面對自己,並且做自己該做的一切。

你還說侯導的電影裡沒有女人嗎?再去徹頭徹尾看一次,辛樹芬其實有張堅毅的臉龐,而她退隱之後,說不復出就不復出,可見她本人就應該是個決心堅強的女子。

至於侯導,我想他才是真正的「大男人」,大男人其實是值得敬佩的,因為真正的大男人是尊敬女人的,他也看出女性逐漸主導世界的傾向,或許惋惜,但他接受。可惜現在很多報章媒體、電視、電影裡,充滿了對女性不尊重、甚至物化女性的男人,普羅大眾卻樂意接受,視為常理,這才令人悲哀。

《刺客聶隱娘》張震2光點影業提供蔡正泰攝影  
刺客聶隱娘  劇照  光點影業提供蔡正泰攝影

 

《刺客聶隱娘》肯定會是一部被人拿出來一再探討的電影,在坎城只拿了最佳導演並不意外,我真誠地懷疑那些洋人評審真的看得懂這一切一切,不過獎不獎對侯導來說,都已經是錦上添花,他在國際上、甚至是影史上,都已經是重要的大師。侯導在試片會之後,跟影廳中近800個電影界人士說話,像是個長者面對後輩,親切而簡短,說自己未來希望可以兩年拍一部,因為他也老了。

兩年拍一部這話或許聽聽就罷,但連侯導都說自己老了,或許只是希望後被趕緊加油接棒。只是,華語電影隨著市場變遷,新生代電影人所需面對的問題,已經不僅止在創作面上。市場對創作的影響,在全世界都已經越來越深。年輕人要接下這個棒子,可是誠惶誠恐,光是努力已經不夠了,或許更誠懇的學習、面對,以及更多的接納、對創作更深的探索,還有各方面彼此的體諒理解,外加通力合作,才能把我們拉離虛華的市場面,在創作面上使力更深吧?

最後一句我放個問號,畢竟身為後輩,哪有資格作結論呢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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