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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觀賞《迴光奏鳴曲》之前,我在戲院外頭遇見了這部片的製片-一名跟我年紀相仿的「前」中年女子(硬不想承認自己是中年)。沒想到,站在她面前的,就是導演錢翔。製片朋友把我介紹給導演,由於她的介紹好得讓我尷尬,我的尷尬也讓錢翔導演顯得尷尬,因此這位導演給我的印象,就是有點靦靦的中年男子。

看完《迴光奏鳴曲》之後,我心中大嘆:「還好,我是在看電影之前見到錢翔的!」因為很難相信一名男性導演,可以如此細膩地去刻畫女人的孤寂與慾望,這兩樣東西其實有點可怕,因此大多數的男性不想知道,而大多數的女性不想面對。我因此覺得錢翔具有許多優秀藝術家該有的優點-他真的夠殘忍!殘忍到敢去挖開傷口,探究那最深、最痛的地方。我不得不想:「難不成因為他是男人,所以才敢這樣去揭發女性的痛處?」總之,我慶幸是在看電影之前遇到錢翔而非之後,最主要的原因是,他如果能拍攝《迴光奏鳴曲》,肯定有一種透視女性內心的超能力,這樣一來,身唯一個女人站在他面前是一件相當危險的事,他或許跟妳聊沒幾句,就把妳整個人給揭穿了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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你如果只看《迴光奏鳴曲》的劇情簡介,恐怕會被簡介中的「一名平凡女子更年期提前來到」這樣的字眼,誤認為這是一部關於女性更年期的電影。但事實上,更年期並非電影的重心,只是一個揭發陳湘琪所飾演的女主角玲子孤寂秘密的引子。玲子這個女人,四十多歲,生活窮極無聊,每天就是去縫衣場上班,晚上回家吃飯睡覺,平常沒有娛樂,估計也沒所謂的性生活,因為她老公去上海工作多年,根本連電話都打不通了,獨生女也邁入青春年華,俏麗的外表動人的肉體,正與條件不怎麼樣的小男朋友陷入熱戀;你說玲子有朋友嗎?不就是縫衣廠裡的那幾個同事,但是玲子很明顯地因為生活無趣,無法跟上她們的話題,只能在一旁陪笑,其中一個學探戈的同事,跟另一個男人有了婚外情,玲子見了沒有指責,眼神倒是充滿羨慕,因為她的生命裡,愛情已經缺席了很多年。

其實沒人需要玲子了,除了她那住院開刀的婆婆以外,她盡守本分每天去探望婆婆,但其實也是一個百無聊賴,直到有一天對面床來了一個年輕男子,先天聽障加上眼睛受了傷,四肢也因為受傷無法動彈,像是被困在自己軀體般,每天痛苦地呻吟著,偶然的機會下,玲子拿了毛巾替他擦去臉龐與脖子上的汗水,卻發現當她觸碰到他的身體時,男子的呻吟就會暫停。於是,她開始每天替他擦拭,原本的照料變成了一種身體上的寄託,透過肉體的接觸,他們困在內心的靈魂得到了一個小小的出口,獲得了釋放。玲子於是開始期待這樣的接觸,擦拭的範圍也從臉頸,一直蔓延到了胸膛,雖然隔著一條毛巾,但卻像極了男女情慾上的愛撫,即使不識彼此身份,卻透過這樣的撫摸,抒發彼此的慾望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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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些戲的互動,或許是這些年台灣電影裡少有的成功情色橋段,只是主要的視角是從女性出發,被慾望的肉體成為了男性。男主角所有感官只剩下了觸覺時,肉體的感知就被提升到最前頭,「格雷的五十道陰影」裡,不就有個橋段,格雷替女主角戴上耳機與眼罩,雙手束縛讓她失去對外界的感知,女主角居然也因此達到的高潮,你說這設計難道只是巧合?攝影機不斷特寫男主角的胸膛與女主角拿著毛巾的雙手,擦拭的力道像極了男女做愛時的起伏,即使不脫不露、沒有所謂的愛情動作,也挑逗著觀眾的觀感神經,我們的思想已經替他們完成了一場無性的性關係。他們沒有脫衣服,褪去的是阻隔在兩床之間的神奇簾幕,這些簾幕堪稱是最有效、最神奇的設計(已確認是美術指導set出來的),他們就像我們身上穿的衣服,有時遮住的不只是身體,而是不敢釋放的靈魂。

慾望之門被撩開後,玲子開始重視自己。原本縫製衣服的她,身上穿的盡是醜陋無比的便宜成衣,她開始替自己做洋裝,搭上朋友送的閃亮高跟鞋,化上妝,也僅只是在家裡走來走去自爽,好不容易走出了大門,他人的注目讓她暗自竊喜。「原來也是有人會看我的!」大概就是這樣的心情吧?不過,這一切就在當她發現女兒跟男友在速食店裡親密之後,她才瞭解這一切不過是自己腦子裡的幻想。現實之中,她依然是個沒人憐愛的中年女子,她回到了家,換下了衣服,卸下了裝,一切回歸原本正軌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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不過,當眼睛受傷的男子視力終於恢復,玲子的恐懼才真正開始,因為她與那個男子之間的一切,不過是從自己幻想裡逃脫出來的情慾,對她而言,根本就是不可告人,自覺羞恥。男子四處尋覓她,她卻選擇躲在重重布簾之後,想從此消失,然而男子卻不甘心,繼續製造聲響抗議。玲子只好趁他熟睡時戴著口罩去找他,以為這樣就能夠藏住自己,不過當男子張開眼,玲子卻將口罩遮住他的雙眼,唯有在隱藏的狀態之下,她才有辦法面對自己的慾望。玲子從頭到尾都沒走出過困住自己的那座牢,她只是發現了這座牢的存在,卻不敢面對走出去之後得需要的改變。

重重的景框,是這部影片最重要的符號,困住玲子的框架不只一個,而是一個之外還有無數個,她像是條身陷地獄的靈魂,需要一層一層突破,才有辦法找回新生。那個讓她產生慾望的男子,是玲子的對照,他聽不見、看不到、手腳無法動彈,活生生是條被困在身體裡的靈魂,然而只要傷好了,他依然可以回到原本的世界,說不定他原本就有個算精彩的人生;但玲子不然,她好手好腳,能跑能跳卻哪兒都不去,聽得見看得到卻對人生美麗的部分聽不見也看不到。男子的束縛是被動的,玲子卻算是一種長久不想動彈之下的自我放棄,就連晚餐都只想天天吃麵包喝牛奶,直到牛奶酸了才肯走出門找點不一樣的東西吃。玲子的困境不能怪別人,只能怪自己;但又不能全部都怪她自己,因為或許在她成長的過程裡,從來沒有人告訴她自己有權選擇自己的生活方式。於是她只能任命地結婚生子、工作回家,周而復始,日復一日。她是受害者,但後來卻成為了自己的加害者,到了最後,如果她肯,或許還能成為自己的拯救者,打開了一扇門,外頭還有無數個景框。電影的結局讓我想到了《地心引力》的結尾,你以為她終於突破了困境,沒想到前面她得面對的,是一個更廣闊的未知。她唯一能做的,是鼓起勇氣去面對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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如果有男性觀眾看《迴光奏鳴曲》之後感動落淚,那我願為他致上敬意。多數的男人其實不願意花心思去瞭解女性孤寂與情慾的細膩,因此女人才只好天天求助於姊妹之間的熱論以及兩性專家的解惑。許多男性看完之後宣稱理解,只因為電影語言並非深奧難解,於是他們認為自己「看懂了」,只是這種「看懂」或許跟那些看完深受感動的女人「看懂了」之間,有著顯著的落差:男人像是解數學題般解出了這個電影語言方程式,答案叫做這部電影說的是女性的孤寂與情慾,甚至還能說出她們該如何面對更年期提早報到的各種醫療保養(謝謝他們);但女人看懂的是那種心裡頭不知想過、困惑過、突破過、又再面臨突破的煎熬,看懂的是終於瞭解這種事情其實除了自己以外,不會有其他人懂,也不會有人拯救她們;這就是女人所面對的現實:我們拼命把自己弄得美麗、找出自信,其實我們並不是在取悅任何人,只是當年紀成為這世界評斷女性價值的標準之一,我們肉體與臉蛋逐漸隨著年紀衰老的同時,找出自己的美麗,其實是替我們找出存在的意義,因為只有我們自己知道,我們的價值,從來不只是那副會老會爛的肉體。

所以年輕的女性們,妳們或許未必能夠理解這部電影,但或許妳們可以先來為自己的未來探點路,因為身為女人,或許你不會馬上面臨這樣的情境,但至少可以知道,為了避免自己陷入這種寂寞無趣的無間地獄,妳得做什麼預防措施。

至於那些對人生充滿目標的女性們,或許你也會無法接受這部電影,因為你根本無法接受有女人如此故步自封,根本覺得她們就是自找的,又何苦去頌揚她們,或是來向觀眾討拍呢?或許吧!但即使妳不是這樣的女人,但我們也必須想到,世界上大多數的女性,都是過著這種苦海無邊般的無趣生活,內心找不出一點激情及渴望,慾望早就不知道被隱藏到哪個角落,但她們依然得要活著,因為……她的存在雖然意義不大,但至少還是有那麼一點點意義,或是說,她還沒勇氣去想其他的解決辦法,如果你懂我的意思的話。而,妳說妳人生充滿目標,那些目標是否成為遮掩慾望一層層的簾幕?

我不會說《迴光奏鳴曲》是什麼現代女性的警世寓言,因為這樣會把它搞得好像什麼中國民間故事一樣;但我會說,這部片對某些人而言,的確是一部「恐怖片」,不是有鬼見血的那種,而是它毫不留情地從最痛處刺去,一次又一次,讓妳不敢遺忘。簡直可以說是太殘忍了,因為我是如此地想要見到,玲子在影片最後能夠得到了一點救贖,這樣會溫暖一點、商業一點,但的確也太童話了一點。

錢翔是一個殘忍的導演,雖然他似乎是易智言的子弟兵,風格卻更像蔡明亮,尤其是最後一場陳湘琪衝破大門的戲,幾乎讓人聯想到《愛情萬歲》裡的楊貴媚,都是孤獨的女人,都是困頓的女人,然而玲子最後衝破了……好吧,就算是導演給她的救贖吧!而就算像蔡明亮,也有何不可呢?至少錢翔把自己的故事精神說得非常好,或許沒有蔡明亮《郊遊》的詩意與勁道,但它對我個人而言,絕對是今年台灣電影裡拍得最好的一部,好到我多麼希望是它代表台灣角逐奧斯卡外語片,也誠心的希望,在今年的金馬獎上,它也有機會能為台灣佔下幾個名額,至少讓陳湘琪把屬於她的那座給留下。

沒辦法,就算我最後那一整段是完全的私心吧!畢竟,今年看完能讓我如此激動的國片,除了去年就得最佳導演獎的《郊遊》以外,就是這部《迴光奏鳴曲》了。

10月3日上映,很難行銷的一部片,希望能演得跟某部好命片一樣長長久久,至少讓勇敢的女製片可以不要揹債賠錢吧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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