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從小對房子就很著迷。小時候最希望的玩具,是哪種一棟棟的玩具樓房,可以替房子裡做裝潢,將自己的娃娃擺進去,想像著在這棟房子裡,會發生什麼樣的故事。去博物館,最愛看的是還原舊址的模型,看看現在的這片土地上,以前原來是什麼模樣?走過路旁的廢墟,即使早已頹圮不堪,我卻很難不駐足,這房子以前住了人、發生了事,究竟經歷了多少變遷,讓他完全失去光彩,成為一座廢墟?


對我而言,房子,是故事。冰冷的牆壁與土地也許不會說話,但是裡面活過、待過的人,會留下記憶,那記憶可能感覺不到、觸摸不著,但是就像是有個腳印、溫度般,留在那裡過的,拿也拿不走。




我家裡的管教應該不算嚴,不過媽媽是個保守的人,對與自己生活無相干的事物通常不太接觸,自己生活範圍以外、對她而言雜亂程度難以理解的人事物,就是以一個「亂」字概括。亂人不宜交往、亂事不便介入、亂地的話呢?更是禁止進入。因此「西門町」這個有趣的地方,是我上了大學,證明自己考得上並且管得了自己後,才能夠進入的「禁地」。大學四年,外加所謂的「準備出國」的合理無所事事一年,既然身為電影文藝青年,除了師大夜市外,西門町是我另一個寄託場所:在那裡,當時的我可以看電影、喝咖啡、吃好吃的午晚餐,在那裡,除了睡覺以外,一天所需都可以解決掉,誰能不愛這個地方呢?


不過那已經是10幾年前的事了!今天的我,搬到東區後,因為貪圖地利之便與信用卡折扣,電影不上信義威秀,看電影的動力少了一半。想當年,這個「影城」簡直是讓我們文青嫌棄為「富貴人家才會來看」的地方,而時至今日,當有人跟我說「他喜歡去西門町看電影」的時候,心中居然有一股莫名的傷感,好像分手的戀人一樣,想重拾舊愛卻又不知從何處開始。


要不是因為金馬影展,恐怕我一周內也不會奔波在西門町這麼多次吧!昨天,當我在度回到了國賓戲院附近的「老董牛肉麵」去吃一碗我已經吃了13年的「紅燒油豆腐麵,寬條」,心頭突然浮現了好多記憶。


我說我這碗麵吃了13年。13年前,電影社的社友們看完電影後,想吃牛肉麵卻又得讓我這個不吃牛肉的愛吃鬼吃得開心,於是聞老師想到了「老董」,當時的老董店面就是現址,不過面積大概只有現在的1/3,賣的東西也不如現在繁複,只有清燉、紅燒、咖哩,清湯、牛肉、油豆腐,自行搭配組合,寬麵細麵如果指定先說即可,酸菜一大鍋放在桌上自行取用,辣椒是那種不鹹的辣油,小黃瓜是用刀背拍過,入味又香脆。雖然我不吃牛肉,但牛肉湯我是不會拒絕的,只是每每點牛肉湯麵,又覺得麵條在湯裡孤拎拎的單調,老董有煮的入味的油豆腐,還有大把新鮮香甜的蔥花,完全符合我這個想要破牛戒的傢伙。從此之後,每周末我必到西門町看電影,看完電影必吃的餐點就是這碗「紅燒油豆腐麵,寬條」,當時的老伯伯都已經認得我了,連打工的小妹見著我只需說「照舊嗎?」彷彿我就跟身旁那些白頭老伯伯一樣識貨的老顧客一樣,心中總有一股溫暖與感情。


出國三年半,再回到西門町,老董就成了今日這副模樣了!從原本老舊的門面,換成今天的玻璃窗、自動門,廚房從入口處移到了後端,煮麵的老伯伯也不見蹤影,我不太想詢問老伯伯的去向,總之換成了他女兒繼續掌廚。他女兒居然還認得我,但她想必應該也是不擅社交的人,見到我有個開心的笑容,問我好久不見,還有「怎麼不帶男朋友來吃?」當時我給她的回覆應該讓她傻眼:「因為他不喜歡吃牛肉麵!」這就是我們此生最後一次交談了。後來,我也帶了我的前男友去吃,當我依然點了那碗「紅燒油豆腐麵、寬條」時,他居然點的是新品小籠包,當時我就該看出我倆終究不速配的端倪才對。


今日,老董四處都有分店,但我也不知那些分店到底是從哪兒冒出來的,總之唯一的好味道,依然還是西門町的這家老店。雖然,曾經有一度我也因為他漲價速度過快 (現在調回來了),味道變淡等原因而感傷的放棄,不過不知怎麼,最終我依然又回到了這個地方,就好像一個慣性,人會不同的到熟悉的地方,尋找熟悉的氣味,今日的這碗麵,也許味道跟當年老伯伯煮出來的不一樣了,但是這中間混雜的,不只是一碗麵的味道,還有我十數年的西門町回憶。


幸好西門町還有老董,不然我有可能永遠都回不了西門町了。


另一個落腳處,現在則已完全消失了。不知道有多少人知道這個地方:圓頂咖啡店。


圓頂咖啡店,現在則是在六號出口附近那加賣韓式豆腐鍋樓上,目前是一家海報店。十幾年前,那是西門町唯一安靜的處所,西門町再煩囂,只要走上那木製的樓梯,抵達三樓,進了圓頂,所有的繁雜都會再這裡褪去,你可以點杯咖啡,叫塊老闆娘自治的巧克力蛋糕,然後你就可以窩上一下午。


圓頂每天下午三點才開門,經營者是一對年輕的夫婦,後來我們才得知,原來他們是在廣告界工作,開咖啡店只是興趣,利潤不高。店內所有的木頭桌椅都是老闆自製,一個人去的時候,我喜歡坐在門邊的座位,一群人去的時候,我們喜歡那個靠窗有如貴賓區的包廂。就在我以準備出國之名無所事事的那年,我每天帶著我的法文課本到圓頂報到,後來也跟老闆娘聊開來,甚至還介紹了一個今日仍有連絡的朋友認識。我對圓頂的記憶很深,不只是因為他的寧靜、他的咖啡,而是那裡真的是西門町唯一安靜的處所,讓西門町完美,如果圓頂咖啡店今天還在,我想我對西門町會永不厭倦。


出國之後沒幾個月,相信我,那時的網路並沒有現在這麼發達,尤其是在法國這個資訊落後的國度,當時我跟朋友的通訊方式,居然還是手寫郵寄的信件!而就在我出國幾個月後,我收到朋友的來信說,圓頂要收了,老闆出清他們的桌椅,造成一群人去搶搬,當時我人在國外,除了心中的震驚,想要收藏那充滿回憶的桌椅,要怎麼搬?因此,也不能算眼睜睜的,總之,就在我連難過都來不及的情況下,這個讓西門町完美的小店就消失了。聽說老闆娘當初似乎還試著想連絡我,因為他們夫婦倆人想到法國旅遊,沒想到就是因為當年的「通訊不便利」,我跟圓頂從此失聯,連他們夫婦都沒有再見著。那年的聖誕節,當我重返圓頂,發現原本寧靜巧妙的咖啡店成了消費人像的海報專賣店時,本來我還想踏入那店裡,看看有什麼不同,沒想到樓梯爬了沒兩階,就放棄了這個念頭,就讓最美的那個回憶留在心頭吧!


今日的西門町,到底還剩下什麼?西門町的街道沒變,戲院收了不少,很多地點都是舊瓶新酒、舊屋新店罷了!很多老店都還在,只是他們對我當年的回憶沒有佔有多少地位,今日對我而言也不造成任何影響,其他一整街琳瑯滿目的日系玩具專賣店、泡沫紅茶店,喝咖啡要到星巴克,要不然就得躲去蜂大咖啡,阿宗麵線突然板凳都被收了起來,大家得在街邊站著捧著吃,是也沒什麼不好,只是,總覺得跟以前不同了。是我,吃飯,我還是找老董那一味,喝咖啡,則是再也沒有圓頂那一處了。


也沒有什麼不對,誰叫萬物不變的道理,就是變。所以我也才變了,只為了順應萬物的變遷。每當我坐在信義威秀影城裡頭看電影的時候,我都會想:怎麼也沒想到會有這一天啊!


可能西門町對我而言有太多幽靈了,記憶的幽靈,佔據著那些樓房與街道,我則像個老人般不敢回首,每每行經時,只能快步走過……。
 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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